十二年, 陈凯歌终于写出了他的长恨歌

《妖猫传》里的白乐天，有“纵酒狂歌空度日”的诗人的狂傲，也有如同大男孩般的天真和敏感，更有着一种对创作的狂热和执着。

他醉心于玄宗时代的盛唐气象，沉迷于偶像李白的诗仙风采，更对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最具包容性和最有魅力的代言人贵妃杨玉环满怀爱慕——既感动于她与玄宗之间的爱情，又为她抱不平。

他决定为她做一件李隆基都做不到的事，让她在诗里再活一回。《长恨歌》，白乐天写完不敢发表，也不知从何改起，因为他不确信诗中所写的爱情是否真实存在。

所以，当妖猫给出三十年前贵妃之死的线索，他毫不犹豫地追查真相；所以，当贵妃死亡的残酷真相揭晓后，他自困于小楼痛苦不堪；所以，当空海说《长恨歌》的故事是假的的时候，一贯平和的白乐天勃然大怒，甚至要跟空海割袍绝交。这是一个创作者在其心血之作遭到质疑和诋毁时爆发出的愤怒。

“我可以一辈子活在李白的阴影里，但你不能说我的《长恨歌》是假的！”电影里，白乐天失态地喊出了这句话，那一刻透过他，仿佛看见了12年前的陈凯歌。

当年，陈凯歌满怀锐气地拍出了开创先河的奇幻题材电影《无极》，却陷落于网络的狂欢与群嘲之中，仿佛整部作品一文不值一无是处。陈凯歌的愤怒可想而知，但他除了愤怒之外相信也有疑惑，就像白乐天也曾经怀疑，《长恨歌》的情是不是真的。

不过，和白乐天一样，陈凯歌有过疑惑，但从未怀疑过自己，依然保持着创作者的执着。从那以后，他做了很多尝试，从现实题材的《搜索》到传记类型的《梅兰芳》，从古典新解的《赵氏孤儿》到武侠色彩的《道士下山》……通过不断地验证自己也修正自己，他希望解答心中有关《无极》的疑问。

12年，陈凯歌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妖猫传》就是他的回答。

2005年，刘伟强、陈可辛等导演才刚刚进入内地拍片，周杰伦才刚“触电”，本色演了秋名山车神……最关键的是，头一年中国电影全年票房不到40亿，观众呼唤的是娱乐大片。

《无极》背负着观众娱乐大片的期待，画面是够美轮美奂了，但其散文诗式的叙事手法过于超前不够通俗，让导演意图的传递大打折扣，也让“看不懂”的观众衍生出了无厘头消解式的解读。

12年后的《妖猫传》，也是奇幻题材，却有梦枕貘的小说打底，王蕙玲坐镇改编，故事框架搭建合理，内在逻辑井然，推进节奏有序。影片开场即以皇帝死于妖猫作祟为引子，让人忍不住一探究竟。

而后安排白乐天与空海登场，两人动机不同，却都被妖猫抛下的线索吸引，联手探寻三十年前贵妃之死的真相……

整个过程犹如抽丝剥茧，层层递进。真相揭晓的那一刻极具震撼力，同时从旁枝衍生的故事紧随真相来临，不仅呼应开篇还催人泪下，也为《长恨歌》给出了事假情真的最佳解释。

梦枕貘说，如有一个可以让时间倒转的机器，可以让人在他最向往的地方停留一个小时，那他选择到大唐时代的长安参加一个特殊的宴会——里面有玄宗皇帝、杨贵妃、李白、杜甫。看杨贵妃起舞，听李龟年伴奏、李白饮酒作诗……

如果要用一个具体的形式来定义“盛唐气象”，那就是一定是梦枕貘描绘的这个宴会，也是《妖猫传》中最令人目眩神迷的“极乐之宴”。

当嘉宾进入花萼相辉楼，悬在空中的酒线突然注入了杂耍伎的口中，一场绚烂的幻术表演拉开了序幕。

牡丹从池中盛开，一对巨大的鲤鱼跃起——

少年化为白鹤在空中翱翔——

突然降临的老虎转瞬之间散作漫天的花瓣——

李白醉卧池边叫高力士脱靴——

杨玉环身着霓裳羽衣缓步入场却被人踩了裙摆，蓦然回首原来是玄宗——

这种浪漫至极、至幻至美的视觉风格，隐隐与《无极》形成了一种相隔12年时空的回响。但这一次，《妖猫传》的故事根基牢固，枝繁叶茂。

“极乐之宴”浮华阅尽，随之而来的就是马嵬坡的衰败哀婉，二者互为映照，把一个帝国由盛转衰的节点，呈现得淋漓尽致。

《妖猫传》，就像是一幅由悬疑穿针引线、细密编织，并且承载了陈凯歌人文情怀的盛唐浮世绘。

在中国的历史上，如果一位君王十分宠爱某位女子，又不幸亡了国，人们通常就会“锅”扣到女子的头上，称呼她为“红颜祸水”。在大多数世人眼中，杨贵妃就是这样的“红颜祸水”，但白乐天不是这样想的，陈凯歌也不是这样想的。

“安史之乱”过去了三十年，追随李隆基一同逃难的大家族又先后回到了长安，重新在这座当时的世界城市定居。从皇宫到一百零八坊，从东市西市到胡玉楼，人烟稠密歌舞升平，仿佛繁华依旧，一切都未曾改变。

而那场代表大唐盛世极致的“极乐之宴”、那个曾经是强盛帝国象征、最后却命丧马嵬坡的女子，与已经衰败不堪的花萼相辉楼一道，被人遗忘在黄沙荒草之间。

只有负责记载皇帝起居行止的白乐天，还心系贵妃，为她写了《长恨歌》，为她的命运抱不平。他说：“大唐陨落不是她的错！”

《长恨歌》流露出了对一个因为天生美貌而被命运搓磨、相信爱情最终却成为政治牺牲品的可怜女子的同情。即便有嘲讽，其矛头也是对准了玄宗李隆基，“汉皇重色思倾国”。

《妖猫传》的杨贵妃，比《长恨歌》里的更美好，结局却更悲惨。“极乐之宴”是玄宗为杨贵妃办的庆生宴，但来参加的人不分尊卑贵贱、男女可以易装而行，这是杨贵妃定下的规矩。

高力士要求李白写一首赞美杨贵妃的诗。李白没见过杨贵妃，“云想衣裳花想容”是写给自己心目中的美人的。后来见到杨贵妃，李白还诚实地辩解，称这并不是写给她的。

杨贵妃赞赏他这样的风骨，她说：“李白，大唐有你，才真的了不起。”这样的胸襟折服了李白，他对着杨贵妃的背影再次念起了“云想衣裳，花想容呗”，这次是真心实意地把诗送给她。

相比之下，李隆基的胸襟就差很多。听到李白的这首诗之后，决定不再把自己写给贵妃的诗拿出来了，但同时让李白离开长安，越远越好。

马嵬坡兵变，李隆基和幻术大师一起编织了一个谎言，希望让杨贵妃怀着对他的爱死去，以解眼前的政治困局。杨贵妃明知是骗局，却决定配合李隆基演这出戏，为爱牺牲。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比牺牲更惨烈的结局。

其实，在陈凯歌的作品里，女性通常是代表正义和美好的角色，男性反而是更讲求利益，不遵守承诺的一方。《妖猫传》里的杨贵妃，《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包括《无极》里的倾城，都如此。

历史上很多时候，女性都是弱势的一方，而且还没法说出来。最有名的四大美人，没有一个不是被当做工具使用的。

村上春树领取耶路撒冷文学奖时说，“在高大坚硬的墙和鸡蛋之间，我永远站在鸡蛋那方”。

的确，如果没有敏感的心灵和对弱者的同情，怎么可能成为一个好的创作者呢？

12年前，陈凯歌首次尝试奇幻题材，结果《无极》被骂得那样惨。对于拿过戛纳金棕榈奖的导演来说，这简直是坠落地狱般的打击。一般人面对这样的打击，要么一蹶不振，要么改变自我适应潮流。但陈凯歌不，他依然坚持自己的理念，并不断修正自己，于是才有了这部《妖猫传》。

《妖猫传》里的白乐天对空海讲了一句话，大意是你不懂寒夜里呕心沥血苦求一字的艰辛。陈凯歌说，这种感受他很懂。创作过程的艰辛令创作者格外珍视自己的成果，《长恨歌》是真是假，这个问题不能回答，能让白乐天纠结一辈子。

同理，如果不能完美地呈现心目中那个奇幻世界，相信陈凯歌也会纠结一辈子。即便当年的观众已经对《无极》有了更公允的评价，甚至有人说欠《无极》一个道歉，但陈凯歌豁达地表示这完全没有必要。

《无极》12年前就是这个样子，12年间没有被改变过，是大家对电影的看法在变化。诚恳的说，但这种改变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大家可能日后对无极的看法更深入。我还要感谢大家，这样《无极》成了永远的话题了。

“发小”田壮壮说，陈凯歌有时候是一个找骂的人、是一个对外界有着一层壳的人，但归根结底是内心一直相信前面有光的人。

因为相信前面有光，所以能保持少年心性一直向前。骄傲的创作者，要的不是道歉，而是用更好的作品证明自己。

电影《妖猫传》的最后，解开贵妃之死真相的白乐天对《长恨歌》一字不改——“《长恨歌》是白龙写的，不是我白居易”。

12年过去了，陈凯歌也终于写出了他的《长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