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大电力央企换帅, 钱智民接班王炳华后能否顺利转换角色

题图：位于北京金融街的国家电投总部

从中核集团调任原竞争对手国家电投，钱智民成为首位在三大核电公司都担任过董事长、总经理职务的高管，也面临着角色转换的挑战

韩舒淋 |文

马克 |编辑

1月2日下午，两家电力央企同时迎来重大人事调整。国家电投董事长王炳华到龄退休，不再担任国家电投董事长、党组书记，中核集团原总经理钱智民担任国家电投董事长、党组书记。国家开发投资集团原总经理、党组副书记余剑锋不再在国家开发投资集团任职，出任中核集团出任总经理、党组副书记。

这一轮人事调整涉及三家央企，且三位高管都是在核电领域有多年工作经历的老将。调整背后，兼有中国核电两年未有新项目获批陷入停滞，以及涉核央企不同核电技术路线竞争的背景，因而备受业内关注。

王炳华至2017年10月已年满63岁。按照惯例，央企一把手退休年龄为60岁，视情况可延迟至63岁，王炳华此时退休已略有超龄。王炳华曾历任中电投总经理、国家核电董事长，2015年国家核电与中电投重组为国家电投集团，王炳华担任国家电投首任董事长。据《财经》记者了解，王炳华目前仍然担任国家电投子公司国家核电董事长。

钱智民现年57岁，历任中广核董事长、国家能源局副局长、中核集团总经理，此次履新国家电投董事长后，成为唯一在三大核电央企都担任过主要领导职务的高管。钱智民还是中共第19届中央候补委员，是电力央企的两名候补中央委员之一，另一人为国家电网公司总经理寇伟。

余剑锋则是老中核人，6年前曾任中核集团副总经理，2011年，余剑锋调任中电投任副总经理。2015年，国家核电与中电投合并后，余剑锋担任国家电投副总经理，今年7月，余剑锋短暂调任国家开发投资集团总经理。

王炳华的职业履历与第三代核电技术AP1000的引进密不可分。2006年，国务院决定从美国西屋公司引进AP1000作为中国核电发展的主导技术。10年过去，AP1000的发展不及预期，项目进展不顺是直接原因。技术路线方面，新的AP1000项目获批受阻，中核、中广核借机卡位成功推出华龙一号，未来技术路线从AP1000主导变为二者一主一辅，再到现在形成竞争格局。产业格局方面，为求长远发展，国家核电与中电投重组为国家电投，与中核、中广核三足鼎立。

AP1000技术的引进，事实上促进了作为竞争对手的中核、中广核自主技术研发。此外，尽管首堆还未发电，但三代技术引进带来的核电设计、制造、施工能力的提升，已经结出成果。

对接任者钱智民而言，促进AP1000首堆早日发电依然是当务之急。而其任职于三家核电央企的履历，也让业界对核电产业未来的格局变化产生好奇。

AP1000，王炳华十年磨剑未成

2009年，AP1000依托项目三门、海阳核电站先后开工。当时，中国核电正处在黄金发展期，作为引进AP1000技术的主体，坐拥全球最大的核电新建市场，国家核电的前景看起来一片光明，然而事情的发展未遂人愿

尽管年前钱智民接任王炳华的人事调整计划已在业内流传开来，但在新年第一个工作日宣布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王炳华职业生涯付出最大努力的AP1000技术目前首堆三门1号机组尚未完工，正在苦苦等待装料许可。按照正常工期推算，一旦获批装料，AP1000将有很大希望在几个月后并网发电。而在此关键节点，王炳华正式退休，未能在国家电投董事长任上见证其最重要的努力最终结果。

王炳华

王炳华自1974年开始在辽宁清河电厂工作，至1999年担任原国家电力公司发输电运营部主任。2001年，王炳华调任中核集团任副总经理，至2002年上一轮电力改革启动，原国家电力公司被拆分为五大发电集团和两大电网公司，王炳华出任中电投党组书记、总经理，开始执掌电力央企。

他职业生涯最重要的经历，则是从2007年国家核电技术公司成立，调任国家核电任董事长开始，此后10年，王炳华的名字都与AP1000密不可分。不过这份历程，并非坦途。

2003年，中国成立国家核电自主化领导小组，启动三代核电招标，其后经过三年谈判，选用美国AP1000技术，并为此在2007年5月成立国家核电技术公司，负责AP1000技术的引进、消化、吸收、再创新工作。这轮技术招标，直接改变了中国核电版图，催生了中核、中广核之外一个新的核电央企，其带来的核电技术路线之争绵延至今。国家核电公司成立时，担任董事长的王炳华还未满53岁。

2009年，AP1000依托项目三门、海阳核电站先后开工。当时，中国核电正处在从2005年开始的黄金发展期，每年都有数台机组开工，目前中国投产的37台核电机组，绝大部分是在2005年至2011年福岛事故前开工建设的。按照当时的规划，待AP1000首批依托项目投产后，中国核电将统一技术路线，后续核电机组将统一采用国产化的AP1000技术。作为引进AP1000技术的主体，坐拥全球最大的核电新建市场，国家核电的前景看起来一片光明。

不过新技术的实践过程颇多坎坷。2011年，福岛核事故发生后，中国核电紧急刹车，直至2012年底才缓慢恢复，恢复的条件之一是要求新建机组必须满足三代安全标准。当时，能够满足这一条件的技术只有AP1000，然而AP1000依托项目的进展并不顺利，迟迟未能并网发电，采用AP1000技术的新机组难以上马。

无米下锅的背景下，引进俄罗斯三代技术的田湾3、4号机组以及具备四代安全特征的华能石岛湾高温气冷堆项目在2012年核电重启后首先获批。此后，中核、中广核对原有二代加技术进行改进，推动田湾5、6号机组，阳江5、6号机组，红沿河5、6号机组获批。同时，在国家能源局的推动下，中核、广核自主研发的三代技术融合为华龙一号，推动福清5、6号、防城港3、4号机组获批。这些机组是福岛事故之后中国核电仅有的开工机组，其余待开发厂址规划的多为AP1000及华龙一号技术，在首堆都还未投产的情况下，新项目难以获批，2015年12月以来，除中核霞浦四代快堆示范工程在17年底土建开工之外，两年间并无其他新机组开工。

此消彼长之下，AP1000的未来逐渐受到质疑，尤其是华龙一号开工之后，原国家核电作为一个不拥有核电项目开发资质的轻资产技术公司，其发展前景受到挑战。重组前的国家核电资产约为300多亿元，仅为当时中核、中广核的十分之一左右。为此，2014年初，国家核电与拥有核电开发资质的中电投合并的方案开始发端，这一设想，正是王炳华提出来的。

最终2015年6月，双方合并落地，国家核电解决了自己未来的生存问题，中电投补齐了核电技术短板，国家电投成为中国核电第三极，时年60岁的王炳华出任新公司董事长。新公司的成立，意味着国家核电不再是中立的第三方技术公司，而成为国电投的子公司，它事实上意味着未来AP1000的应用，将主要局限在原中电投计划开发的厂址上。对当时的王炳华而言，他还有两年半的时间来推动AP1000首堆发电。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遂人愿。作为新技术首堆，AP1000技术先后受到了福岛事故提高安全标准、设计未能固化，主泵、爆破阀等关键设备研制延期等因素的影响，不断拖期。至2017年7月，三门首堆终于具备装料条件，然而在技术提供方美国西屋公司3月宣布破产重组，美国AP1000项目同样进展不顺的背景下，该项目依然受到对核电持批评意见人士的质疑，装料始终未能获批，项目进展陷入停滞，目前，仍在静候高层决策。

王炳华在国家电投最后一次以董事长身份公开露面是在2017年的最后一个工作日，12月28日至29日，国家电投在京召开2017年系统主要负责人座谈会，王炳华在会上表示，集团公司组建后第一个三年任期圆满收官，弯道超车战略意图已经实现。

中国核电水平已有质变

尽管AP1000首堆仍未发电，但核电作为高端制造的代表，三代技术的引进依然带动了国内核电产业设计、技术、装备的一系列进展

已过退休年龄的王炳华最终没能在任上见证三门装料乃至发电，但他留下的遗产也足够丰厚。

执掌国家核电八年，国家电投两年，促成国家核电与中电投合并为国家电投，改变了中国核电版图，同时推动大型先进压水堆重大专项落地，这是王炳华过去10年央企掌门人生涯一以贯之的主线。

尽管标志性的首堆仍未发电，但核电作为高端制造的代表，三代技术的引进依然带动了国内核电产业设计、技术、装备的一系列进展。

中国一重承制的首台国产化AP1000反应堆压力容器

国家核电成立之初，其定位为“两体一台”：是受让第三代先进核电技术，实施相关工程设计和项目管理，通过消化吸收再创新形成中国核电技术品牌的主体；是实现第三代核电技术AP1000引进、工程建设进而自主化发展的主要载体和研发平台；是大型先进压水堆核电站重大专项CAP1400/1700的牵头实施单位和重大专项示范工程的实施主体。

这一定位对应了国家核电工作的三条主线：三代核电自主化依托项目工程建设，引进技术的消化吸收，关键设备的国产化以及重大专项的组织实施。目前，除依托项目三门首堆在等待装料之外，其余工作已经渐次结果。

2017年12月14日，“大型先进压水堆及高温气冷堆核电站”国家科技重大专项“CAP1400关键设计技术研究”课题顺利通过验收。科技部官网发布的信息显示，该课题的研究内容基本覆盖了除关键设备设计外的核电厂工程设计全部领域，通过6年的实施，课题组全面、完整地掌握了CAP1400关键设计技术体系，建立了CAP1400设计分析软件体系，形成知识产权、平台及产业化成果639余项。

CAP1400是国家核电在引进、消化、吸收AP1000技术的基础上自主开发的核电技术品牌，国家核电副总经理、上海核工院有限公司总经理郑明光曾对《财经》记者表示：在知识产权上是明确的，净功率超过135万千瓦的CAP1400是中方知识产权。科技部总结称，通过该课题的实施，有力支撑了自主知识产权CAP1400型号开发和CAP1400示范工程设计，支持了CAP1400通过国家核安全局组织的安全审评，为CAP1400示范工程建设提供了技术保障，也为CAP1700的研发和创新奠定了技术基础。

CAP1400首堆计划落地山东荣成石岛湾，与华能高温气冷堆位于同一厂址。不过在同一技术路线的AP1000机组还未投产的情况下，CAP1400还未开工建设。

三代核电的引进，还带动了中国重型装备和核电相关核心设备的制造能力提升。在三代技术引进过程中，除了核电站相关的设计技术引进之外，西屋公司还联合了EMD、斗山重工、SPX、安萨尔多等国外企业，进行了设备设计与制造技术的转让。

三代技术的严苛标准，让国内设备商不得不投入重金进行技术研发。核电的大型铸锻件技术，是核电设备的关键基础技术，也是此前国内未能完全掌握的技术之一。中国一重是这一领域研发的龙头企业，据了解，为了提升热加工工艺，中国一重投入40多亿元，改造了一整套钢水熔炼设备、锻造设备、热处理设备、机加工设备和探伤检验设备。2014年8月20日，中国一重承制的首个AP1000反应堆压力容器筒体交付三门2号机组。2017年3月17日，中国一重制造的CAP1400反应堆压力容器水压试验顺利完成。

依托该项目的四台机组国产化率也逐步提高，从三门1号到海阳2号，国产化率从31％提高到了72％，综合国产化率达到55％。

关键零部件设备方面，2017年12月26日，哈电动装公司承制的首台国产化AP1000主屏蔽泵电机成功发货。2017年11月22日，CAP1400示范工程使用的DN540爆破阀顺利完成热态开启试验，标志着CAP系列爆破法顺利通过全部鉴定。2017年9月15日，CAP1400发电机型式试验在东方电机顺利完成。2017年6月16日，国内首条AP1000核电燃料元件生产线正式进入生产阶段。2017年1月5日，国家电投宣布，国核核电与洛克希德·马丁公司联合研制的NuPAC仪控平台获得中国核安全局和美国核管会许可。

钱智民角色换位

在中核集团任职期间，钱智民是中核“华龙一号”的代言人之一，如今调任国家电投，推动昔日竞争对手AP1000并网发电将是他的第一个挑战。此外，国家电投是综合能源集团，非核资产远大于核电资产，对于核电出身的钱智民，这是另一个角色转换

相比于王炳华电力系统出身的背景，现年57岁的钱智民则是不折不扣的核电老兵。其职业履历始自广东核电合营公司，该公司是中广核的前身，当时负责大亚湾核电站的建设。

钱智民

钱智民职业生涯的前半段一直在广核度过，至2005年，当时年仅44岁的钱智民出任中广核集团董事长。此后，2010年钱智民曾短暂入仕，担任国家能源局副局长。2012年，中核集团组建董事会，原中核集团总经理孙勤出任董事长，钱智民调任中核集团任总经理。

随着1月2日到任国家电投董事长，这是钱智民第二次从从原公司调任至竞争对手担任高管。王炳华任内未能实现的AP1000首堆发电目标，将交由钱智民来完成。

在中核集团任职期间，钱智民是中核“华龙一号”的代言人之一。2015年5月，在中核华龙一号示范工程发布会上，钱智民曾表示，“中核肯定准备继续华龙一号”，“在很多厂址将做包容性开发，前期工作既适合华龙一号，也适合其他三代核电技术”。钱智民口中的其他三代技术，显然是AP1000技术。

如今调任国家电投，推动AP1000并网发电将是钱智民到任的第一个挑战。目前，三门、海阳1号机组均已具备装料条件，由于项目备受关注，在环保部装料检查之后，依然受到对核电持批评意见人士的质疑。高层出于确保安全的因素决策谨慎，能源局、环保部此后又先后两次组织专家进行安全检查。据《财经》记者了解，综合环保部、核安全局、能源局、科工局、国资委五部委的签字件已上报，仍在等待高层进一步决策。

装料是三门首堆并网前最后一个关键节点，如何直面反对者的质疑，推动决策落地，将是钱智民上任后的当务之急。福岛事故之后，涉核项目的公众接受度以及地方利益平衡问题日渐突出，中电投此前内陆彭泽核电、沿海白龙核电在筹备期间都曾遭遇此类问题，未来新的核电项目上马，这依然是避不开的挑战。

此外，和钱智民此前掌舵的核电央企不同，国家电投尽管有核电业务，但更是大型综合能源集团，兼有火电、清洁能源、铝业、煤炭、港口、铁路等业务，且非核资产远大于核电资产。

在2015年启动的电力改革背景下，市场化的电力交易规模近两年来显著增加，且不同省份交易机制各有差别，在电力市场化活跃的地区，又往往是传统五大发电集团实力相对薄弱的地区，这都对大型电力央企在新形势下如何快速反应、适应更加市场化的竞争提出新要求。而核电企业作为发电集团，所涉项目多在经济发达、电力需求形势较好的区域，且核电一般为电力系统提供基础负荷，尽管也受到电改冲击，但总体市场化程度并不及传统发电集团。

对于核电出身的钱智民来说，上述两点差别，也正是他履新国家电投后要完成的角色转换。

作者为《财经》记者